見過大世面的人果然不一樣。

歌舞雖簡，樂聲隱隱。

慕若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，她記得一句話，叫做“喜歡美的東西，誰都會”。

酒杯交錯間，美人如花般遙不可及，身姿搖曳得讓人怦然心動。特別是周圍彌漫的酒香，配上遠處悄然飄來的紅梅氣息，這一切真是美得讓人忘乎所以。

說這是人間一大享受也不為過，但顯然，那坐在高位的皇帝并不這么認為。

皇帝瞥了一眼端坐著的呂太后和德妃，端起酒杯又猶豫了一下，然后放下了。下面的幾個大臣心里頓時有了數(shù)——皇上今天有話要說，而且心情復雜得很。

“母后，”果然，皇帝遲疑片刻后還是開了口。他語氣平淡，明顯不是為了讓大家聽見，而是故意點到為止，“今天這樣的場合本不該提這個，但我們母子之間何必隱瞞？您對朕最近的決定，是不是有些不滿？”

呂太后手一顫，不錯，因為淮陽王即便沒有“畏罪而亡”，皇帝也借謝之瀾的奏折給呂憲定了個“不思悔改，謀害皇族”的罪名，搞得最近太后對他十分冷淡?？伤龥]想到，皇帝會挑這個時候提起，顯然時機不對。

“皇上多慮了?！彼鏌o表情。

皇帝嘆了口氣，目光一掃，底下的大臣們已經(jīng)臉色陰沉起來?！爸T位都知道大理寺對淮陽王的裁決。朕也是念在呂憲年輕時曾駐守拓楊邊關(guān)，十年戍邊，立下汗馬功勞，本不想過于嚴苛。奈何此人詭計多端，就算被困牢獄也能弄出天大的動靜！”這話一出，暗指那人指使死士刺殺王爺?shù)男袨?，聰明反被聰明誤。

呂太后額頭青筋微跳，但還是強行忍住了。

大臣們心里門兒清，交頭接耳的聲音里卻沒有一句反對的話。

“不過，呂憲畢竟是母后的親族，”皇帝似乎下了很大決心，語氣溫柔且?guī)Я诵o奈，“今日朕決定，將淮陽王之孫呂毅封為邑君侯，接到王城，讓他多陪陪母后，也算是完成呂憲未盡的責任。”

此話一出，庭院瞬間寂靜無聲，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。呂太后瞪大了雙眼，但卻強忍著不表露情緒。

“皇上考慮得太周到了?！碧蟮穆曇粑⑽l(fā)抖，燈影下的臉色看起來像是白了幾分，“呂毅既無軍功，又無政績，草率封侯恐怕不合規(guī)矩。況且他還年幼，出生在淮陽濕潤之地，只怕不適合留在都城?！?/p>

皇上的話看似通情達理，太后的反駁也顯得合情合理。

一方邀約，一方拒絕。

唯獨謝之瀾嘴角掛著笑，滿是譏諷之意。

皇上這步棋下得好??！借著給淮陽王孫子封侯的機會，把他送進宮當人質(zhì)，既能討個陪伴太后的好名聲，又能牽制呂家這一脈的人不敢再造次。

太后回擊得也不賴，作為呂家的主事人，怎么可能容忍自家孩子成為他人手中的籌碼？拒得恰到好處。

謝之瀾心中冷笑，他就像是看兩頭猛獸斗智斗勇，只需稍稍推一把，局面便會更混亂——這就是慕若安對他的理解。

得意、惡劣、勢在必得。

此刻，朝堂一片死寂。因為沒人愿意得罪皇帝或者太后，誰都不敢吭聲，所有人都裝作若無其事地盯著眼前的宴席。

“母后總說多年沒回去，心心念念的是淮陽吧？”這句話表面上客氣，實際直戳痛點。

“見孫憶祖，豈不是叫人心碎？”看著孫子就會想起那個老人，誰能忍受？

兩人句句暗示，字字含刀，在場眾人無不捏了把冷汗。這場宴會吃得好比即將上刑場一般壓抑。

慕若安大氣都不敢出，她只在電視劇里見過這種朝堂紛爭——

就在這時，“喀”，一聲清脆的玉杯撞擊桌面的聲音打破了僵局。仿佛整個宴會廳中只有這一響，醉人的酒香隨著聲音彌漫開來。

是謝之瀾站起來了，紅袍半揚。

慕若安聽見身邊有人倒吸涼氣。

“啟稟皇上，”謝之瀾眉毛微挑，眼角的鋒芒中透著一絲殺氣，“太后說得確實在理。關(guān)于淮陽王的事不應再多議論，由大理寺公斷即可。臣提議，”他扭頭看向太后，“對于淮陽王，應舉行隆重葬禮，保持宗族儀制，方顯我皇家恩威并重?；噬现卫韲倚枰獙捄袢实轮??！?/p>

用盛大的葬禮，去處理一個意圖犯上作亂的人！

初聽荒謬，但仔細想想，如果真的判為自責自殺，反而更能顯示皇上的“大孝”與“寬容”。以國戚身份厚葬對方，反倒能體現(xiàn)朝廷胸懷廣闊。

太后咬緊牙關(guān)，隱藏住深沉的怨恨。

謝之瀾卻偏對著她笑了：“至于淮陽王的孫子，的確沒犯什么錯，因此，廢除呂姓，降為平民。”這意思就是，別想什么侯爵高位了，但也保住了性命，權(quán)勢則全部剝奪殆盡，徹底削弱淮陽一脈的力量。

夠狠，卻精準無比。

慕若安咽了口口水……

謝之瀾這家伙，膽子真夠肥的，根本不把太后家族的敵意放在眼里?？茨菂翁?，雖然沒吭聲，可手里的酒杯已經(jīng)被她捏得快要變形了。

謝之瀾這一招真是夠狠，先下手為強，殺人之后再給甜頭，還讓人對他感激涕零。

干得漂亮！

但慕若安心里開始打起了退堂鼓。早知道這家伙這么狡猾陰險，她絕對不會跟他糾纏這么久?，F(xiàn)在的情況是騎驢找驢不識驢。

慕若安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，自己可能根本不是這個玩弄權(quán)術(shù)的男人的對手。

當然，有這種想法的不只是她一個人。她環(huán)顧四周，幾個大臣臉上的表情都很微妙。除了傅長棲嘴角那一抹冷笑外，其他人似乎都害怕自己的一個不當表態(tài)會惹怒謝之瀾。安國侯則正在用帕子擦額頭上的冷汗。

“不錯不錯……”

“這……賢王的提議還是很有道理的?！?/p>

“倒也可以接受，王爺?shù)恼f法很好?！?/p>

“畢竟母子叔侄之間，有王爺來說句公道話，也算是還了陛下一個仁德忠孝啊……”

附和的聲音越來越多。

慕若安深感，“謝之瀾”這三個字，比皇帝的地位還要讓群臣忌憚。

這是非常厲害的一手，但也隱藏著危機。

皇權(quán)向來不容許別人有一絲一毫的僭越。

可是謝之瀾呢？一手遮天，與其說是靠著皇上的寵信，還不如說是因為當今皇上威望不足。

自古以來禍起蕭墻的情節(jié)不過如此。

慕若安看得心驚肉跳，仿佛謝之瀾簡簡單單幾句話，就能攪動整個局勢的變化。

皇帝有意無意地點點頭，轉(zhuǎn)向太后：“母后，既然皇叔說了話，兒臣想聽聽你的意見?！?/p>

還能有什么意見！

呂太后勉強一笑，帶著三分怨恨七分諷刺：“賢王做事一向滴水不漏，哀家只負責宮中瑣事，這些事你們做主就好。”呂太后牙尖嘴利地回擊。

這就等于默認了。

這樣一來，就像大臣們通過了關(guān)卡一樣。

“太后寬容明智，實在是國家之福，”謝之瀾笑了笑，不知話語里有多少嘲笑或諷刺。他揮袖將場上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，臺上的舞姬樂師更是加足馬力表演起來，“風月之時，不宜多談國事?！边_到目的后，他便故作姿態(tài)，準備退出。

“好，朕就聽皇叔的?！被实蹪M意地順勢同意，而呂太后咬牙切齒，身旁的德妃連忙安慰，悄聲不知說了什么，抬起頭時，雙眼緊緊盯著哥哥連連搖頭。

臺下風云暗涌。

慕若安想起祁昱修曾經(jīng)提到過，德妃家中兄弟多在朝中掌權(quán)。她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既不能插話，也不敢輕易表態(tài)。隨著樂聲重新響起，不再像開始那么輕快。每個人似乎都在思索這個夜晚可能會發(fā)生什么。

四小姐咽了一口口水，面前那位金紅身影，在場中的人都像看著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一樣注視著他，只有側(cè)臉靠月光的那人毫無自覺。

這個鬧劇制造者成了今天的大贏家。

眼角一抽搐，慕若安便察覺到了一束目光鎖定在她的臉上。

華服珠寶的女子已然款款起身，朝他們走來。

是清和公主。

不，比起朝著謝之瀾，更像是沖著慕若安來的。

眼神雖不凌厲卻很銳利，像是搜尋，又好像是審視。這位站在謝家賢王身邊的小丫鬟有些奇怪，但也不至于太扎眼。

因為據(jù)她了解，謝之瀾從不喜歡隨行攜帶婢女仆人。這些人在清和看來只會污損賢王的身份。

所以她的出現(xiàn)必然懷揣某種意圖，并且不會輕易放手。